傳奇性:人間副刊與高信疆
要談《人間副刊》,就不能不談高信疆(1944-2009)。他於2009年因大腸癌病逝,在座的季季、楊澤等四人為他編了《紙上風雲高信疆》一書,將他的傳奇生涯畫下最終的句點。此後隨著時間的過去,知道他的人越來越少,雖然懷念他的人還是很多。他主編《人間副刊》的十年(1973-1983),已經成為一則傳說。他在《人間》的時候,人人都說著高信疆的《人間》。他不在《人間》的時候,人們依然懷念著《人間》的高信疆。我想,凡是對報紙副刊編輯工作懷有熱情理想的人,心中都會有一個高信疆。
這樣說似乎對季季、楊澤不太公平,事實上台灣副刊的發展歷史是一棒接一棒的,是前仆後繼多少大編、小編、老編、名編的付出,才有我們今天台灣副刊史的豐富璀璨,以及我們回望時不禁的讚嘆與佩服。《人間副刊》不是高信疆一個人的,包括徐蔚忱、李葉霜、碧珍、王鼎鈞、桑品載、陳曉林、王健壯、金恆煒、陳怡真、季季、楊澤等,都是讓人間副刊發光發熱的推手。只不過,一提起《人間副刊》,人們首先想到的還是高信疆。高信疆與《人間副刊》,共構出台灣報業副刊史最傳奇性的一章,至今依然是許多新聞系、中文系、台文所學生不斷研究的學位論文議題。
當高信疆1973年主編《人間副刊》時,季季(1945- )已是擁有幾部小說集的職業作家,她是1980年1月被高信疆從《聯合報》挖角到《人間副刊》擔任撰述委員;楊澤(1954-)是個不到20歲的年輕詩人;向陽(1955-)也是在華岡讀日文的大學生,李瑞騰(1952-)20出頭,也在華岡圖書館裡用功,研究他的古典文學,至於我還是個小學生。因此,榮耀歸於高信疆,相信大家都是心悅誠服的。
我們這幾位都編過報紙副刊,季季與楊澤不用說,向陽於1982年接編自立晚報副刊,李瑞騰於1983年接編嘉義《商工日報》副刊,我則是晚到1989年才進入《中央日報》副刊工作,跟著詩人梅新開始踏入複雜的媒體生態與文學場域,從而得以體會認識所謂文壇,所謂副刊,所謂編輯。也是在中副辦公室,我第一次見到了高信疆。
任教於文化大學新聞系的鄭貞銘是高信疆讀大學時的老師,他提到,當時高信疆就因帥氣的外貌和出色的文采被譽為「華岡新聞系第一美男子」、「文大十大才子」。記得應該是高信疆編完《證嚴法師靜思語》的1989年底,他和梅新主編約好在中副辦公室見面,當他一踏進辦公室,整個辦公室的磁場似乎都不一樣了,尤其是幾位女編輯,不時抬頭偷偷看他,聽他說的每一句話,彷彿是偶像現身,讓小粉絲的內心激動不已。直到他離開了,女同事們還在議論著他的帥氣、談吐與氣質,讓梅新主編開玩笑地對她們提出忠告:一個人最重要的是內涵。
高信疆在意興風發之際,寫過一篇探討報導文學的代表性文章〈永恆與博大:報導文學的歷史線索〉,可以說,「永恆與博大」是他人生與職場一直以來的追求。就讀文化大學時,他曾在寢室上寫了一則「室規」:「……永恆是什麼,偉大是什麼?……山青水綠天地好,不如隨我且遙逍。」看來瀟灑,實際上他對自己的文學事業早已成竹在胸,進到《中國時報》讓他找到了一展身手的舞台,從副刊編輯到雜誌、出版,從日報到晚報,從文藝副刊到文化副刊,從臺灣本土到兩岸世界,他悉心規劃了一幅壯闊的副刊藍圖,也將副刊的媒體能量發揮到極致。
他的文學素養,讓他策劃推出「當代中國小說大展」系列專題,其中就登載了如季季的小說〈拾玉鐲〉;他的新聞敏銳度,讓他登高一呼,倡導影響深遠的報導文學;他的商業頭腦,讓他邀請專家學者將中國歷代經典作品改為白話文,出版《中國歷代經典寶庫叢書》,獲得學界稱許與市場肯定。人們都不會忘記,他力邀張愛玲、鹿橋復出文壇,大幅報導朱銘、洪通等台灣本土藝術家,也不會忘記他敢於挑戰當道,推出李敖、柏楊的專欄,也不會忘記他推介陳若曦的文革小說,關注大陸抗議文學,以及外國人看中國等專題的設計。這樣的多元、博大,來自他的編輯理念:「擁抱臺灣、熱愛中國、胸懷天下」。他理想中的副刊應該是橋樑、窗戶、旗幟和天秤,他的《人間》十年,確實將這個理想一一付諸實踐。他因此而有「紙上風雲第一人」、「七0年代媒體英雄」、「一名罕見的大將」等稱號。他讓自己走入了永恆,因為他的博大。梅新說過,沒有什麼題材是副刊不能處理的,關鍵在於如何處理。梅新的自信,我認為多少也來自於高信疆在前面樹立的典範與精彩的示範。
陳芳明說得好:「傳說中的人物,注定溶入傳說。高信疆離去時,許多人都在議論他的背影。」希望更多的年輕人,可以透過「人間副刊數位資料庫」的完成與使用,更直接、完整地認識這位文學副刊史上的傳奇人物。
時代性:人間副刊與報導文學
高信疆在接編《人間》副刊的十年中,使「副刊」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特性彰顯無遺,對報導文學的鼓吹即為其中一項閃亮的成績。
我認為,台灣文學發展史上,透過報紙媒體的宣揚、鼓吹,而能在文學形式上有所突破、創新的,報導文學與極短篇堪稱最具代表性,也都已成為現代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。兩大報中的《聯合報》副刊,在提倡寫作極短篇這一文類上貢獻最大,而《人間副刊》則是在鼓吹張揚報導文學的寫作上貢獻最大。高信疆於1975年開闢了「現實的邊緣」專欄,率先提倡這種結合新聞與文學的文體;又於1978年設立報導文學獎,將此一文體向社會廣泛介紹,「進而在短短數年間推廓為文學運動的重要徵獎」(林燿德語)。在這股令人矚目的文學潮流中,湧現了一批創作質量俱佳的報導文學作家,例如陳銘磻、林清玄、古蒙仁、心岱、韓韓、馬以工、楊憲宏、翁台生、李利國、徐仁修、藍博洲等。
談報導文學,當然不會忘記陳映真。陳映真(1937-2016)於1985年創辦了以發表報導文學為主的《人間》雜誌,以圖片、文字去記錄、報導和評論現實生活的各種面向,雖然這份深獲好評的刊物於1989年停刊,但其對報導文學、報導攝影的推動、深化,實有其不可忽視的貢獻。有趣的巧合是,高信疆還曾應陳映真的邀請擔任過《人間》雜誌的總編輯。兩位傳奇性的人物,以「人間」之名將報導文學的薪火傳承下去,在「人間」重逢,攜手將「人間」的招牌擦亮,又將「人間」的傳奇色彩塗抹得更為鮮麗耀眼。高信疆的《人間副刊》,陳映真的《人間》雜誌,報導文學迎來了繼抗戰之後又一次的輝煌與壯闊。
報導文學兼具時效性、文學性、真實性與批判性,可以說是最接地氣的文體,在《人間副刊》強烈的本土關懷使命激盪下,或提倡環境保育、古蹟維護,或關心原住民的處境、下層民眾的悲苦,或探討青少年問題、各行各業的甘苦等,從本土、離島到域外,總是能在一篇篇的作品中閃現出可貴的人性之光、人情之美、人生之愛,這種以人文關懷為基點的批判性格,使報導文學因此有了獨特的人文風貌與更高的社會價值。熟悉台灣過往歷史脈絡的人都知道,這其實也和1970年代以來的政治現實、社會發展息息相關,從中日斷交到中美斷交,從中壢事件到高雄事件,從新詩論戰到鄉土文學論戰,從雲門舞集「跳自己的舞」到民歌運動「唱自己的歌」,敏感的詩人高信疆,敏銳的新聞工作者高信疆,將文學與新聞重新以媒體的力量結合運用、喚醒了報導文學的現實功能,這一方面實踐了他一直以來引領風潮的文化使命,也呼應了台灣從70年代到80年代的本土化浪潮。曾經,文學副刊與文化副刊考驗著副刊編輯的審美趣味與文學認知,等到文化副刊成為不可擋的媒體屬性後,中國的與台灣的,兩岸的與本土的副刊走向的對立,成為80年代以後台灣報紙副刊的另一個戰場,文化霸權的爭奪於焉展開。這一點,向陽在他的論文〈副刊學的理論建構基礎〉中有精彩的論述,此處就不重複了。
總之,沒有高信疆,《中國時報》難以站穩「兩大報」的地位;沒有高信疆,副刊學將缺少精彩的一頁;沒有高信疆,文壇將少了許多的煙硝味,但也將失去極大的趣味;沒有高信疆,台灣文學史的生動性與多元性也將大大消減。他於2009年撒手離開人間,我覺得報導文學的生命之火頓時黯淡下來,而等到七年之後,2016年陳映真的撒手離開人間,我感覺報導文學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。當然,報導文學的文類不死,仍將有許多人會投入到報導文學寫作行列中,但是,報導文學如淺灘行舟般的式微,已是不爭的事實。也許,只有在《人間副刊》數位化之後,年輕的讀者、研究者、作者們,才有機會再度認識那段輝煌的時光,遇見那些精彩的人物,重溫那屬於台灣文學特有的溫度、深度與廣度,或者說,重新看待和體會台灣文學、台灣副刊的永恆與博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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